中途恩奇都就已经怀疑过这位先生的真实身份，他显然对赌场的各种娱乐活动了如指掌，但他同时也对所有的一切都并不感兴趣，要不是对游戏本身不感兴趣，或许是因为已经玩腻了。
从和他交谈开始，那位名叫西杜丽的总管女士就没有出现在附近，这点或许是因为她本身就需要处理许多事情，而那些围成一圈时刻保持警惕的保镖，和沉默不苟言笑的酒保，加之现在西杜丽女士对他的态度来看，这位先生的身份已经很明确了。
“今日十分燥热，已经在露台为您准备好了适合谈话的席位。”她的态度温和有礼，动作和语气的适度把握就像经验丰富的剧场主演，虽然颔首微微低下了头，却仍然站得笔直，她不需要抬起头揣测金面具先生的心情，她似乎十分了解他。
“嗯。”金面具先生应了一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而那位女士也非常自然地接过了外套。
她将两人带领至休息室内侧专为吉尔伽美什一人建造的露台，恩奇都几乎要记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扇门，她最后打开了落地的方框玻璃门，那里原本拉上了长长的纱帘，上面点缀着一些闪烁的金线，在夏日夜晚随风起舞，被城市的灯光映照着，星星点点。
纱帘被她束上了精致的缎带，只有帘脚还被晚风吹拂着晃动。
恩奇都看着纱帘一动不动，直到西杜丽女士第二次邀请他入座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对着两片窗帘发呆，他摇摇脑袋，引得西杜丽女士脸上的酒窝又深了些许。
他绕过长椅，见金面具先生已经靠在干净柔软的沙发上，他面前的茶桌上摆放着精致的点心瓜果和酒水饮料，恩奇都忽然想起来自己在黄金赌场蹭吃蹭喝了一整天，但这位赌场的负责人却除了酒水以外什么也没碰。
他在茶桌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单刀直入地说了一句废话：“您是这间赌场的主人。”
金面具先生果然懒得回应他，而是不知道注视着前方的什么东西，悠悠开口：“猜猜看，在今天结束之前，楼下还会发生多少‘意外’。”
恩奇都搞不懂他，他已经让自己猜了很多东西，似乎他真的很喜欢“猜猜看”这个游戏，，况且，这个人说着离开楼下，开口的第一个话题却依旧和楼下的事情相关，既然如此，坐在这里和坐在吧台椅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别扫兴。”吉尔伽美什说：“你最好还记得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不是来混吃混喝的吗？
恩奇都盯着茶桌上的描金餐盘，那里面躺着精致漂亮的曲奇饼干，撒了一层白霜糖和覆盆子果酱，酸酸甜甜的味道随着燥热的空气飘进他的鼻子，他在心里狠狠地点头。
是的，我是来混吃混喝的。
他取下一块沾着果酱的小饼干，把它塞进嘴巴里咀嚼，精致小巧的点心一下被他含在嘴巴里，一点碎屑都没落下，他咕吱咕吱地咬着饼干，牛奶和酸甜的果酱香味冲到他的脑袋里，化成一团幸福的气体。
他诚恳地说出他的次要目的：“我记得，我要摘掉您的面具，赢下那份大奖，得把那把匕首还给倒霉蛋才行。”
吉尔伽美什见他吃东西的样子感到有趣，他低眼看看茶桌上的茶水美酒和放了满满一桌子的甜点，对面的这个“白羽面具”每和自己说几个字眼神就要满桌子乱跑几圈，他的胃到底是什么做的？
吉尔伽美什见他分明对拯救倒霉蛋没有一点兴趣，他随口说：“那你最好更努力点。”
吃了一天东西却还在不停往嘴巴里塞点心的家伙却满不在意地回答道：“也不用很努力。”
他舔舔粘在下唇的果酱，为自己倒了一杯花茶，一边在桌子上“巡逻”一边说：“如果倒霉蛋想活下去，那么应该是他自己努力才对。”
“赢来的大奖是他的，但这里的点心都是我的。”恩奇都捧着巧克力甜甜圈咬了一口，眼睛都笑得弯起来：“虽然最后能赢得什么全凭未知的运气，但您不觉得其实吃得到的点心比冷冰冰的匕首更重要吗，楼下的那些骚乱，也不过是想要‘点心’而已。”
吉尔伽美什依然没有给他回答，他靠在沙发上悠闲地扣扣沙发扶手，虽然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恩奇都认为，此刻他应该是笑着的，他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这位金面具先生对赌场里的游戏并不感兴趣了，有可能是身为赌场的主人，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戏码，追究其根源的话，是因为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新鲜”，或者——无趣。
这座城市很热，热过了头。
白天的时候，太阳晒在身上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到了夜晚，吹过来的风又湿又粘。
今天，黄金赌场是整个城市里最喧嚣的地方，陆陆续续离开赌场的，多数都垂头丧气，满面春风的也有，但那毕竟只是少数，他们从黄金的漩涡里抽离，转身投向另一场繁华醉人的美梦。
狂欢游行的晚间队伍已经开始在城市的港口处聚集，从露台往远方看，整个城市连一处黑暗也看不见，恩奇都放下手中的甜点，他用一旁备好的柔软绢布擦拭手指，离开沙发坐垫，转而趴到铸铁的围栏上眺望。
他忽然想到什么，无所谓是对谁说：“其实我觉得这里很无趣，每年的夏季我都会乘船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白色的沙子和海蓝色的螃蟹，月光很亮，亮到整个村子里的灯光都被遮盖住，从霍卡兰纳港出发，航行一整个月，沿途的海风都是热的，但也有时候会下起暴雨。”
他看不清远在城市另一头跳着舞唱着歌的人们此刻是什么表情，像他刚刚踏入这座城市时候那样，或许那些人穿着暴露，在身上抹了橄榄油和其他的植物精油，他们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值得庆祝，在众多微弱星火组成的庞大光芒下，只是享受着单纯的快乐而已。
恩奇都侧过脸趴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继续说：“运气好的时候能够看见很多次彩虹，运气不好的时候，也见过人财两空，沉入海上风暴的，有轻松的时候，或许能睡到松软的床，也有累到不行嗓子冒烟也见不到一滴水的时候。”
“那一路上有许多礁石激流，啊，可能还会遇到海盗。”他回头去看仍靠在沙发上的金面具先生，深处一根手指，说教般将自己那些见闻说给这座城市听。
“哦，然后你跟海盗搏斗，吃光海盗船上所有掠夺来的纸杯蛋糕和曲奇？”吉尔伽美什故意破坏他的美好记忆，随手握起餐叉把面前的小饼干都推挤到对面的碟子里去。
“随您怎么说。”恩奇都耸耸肩：“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大海有未知的无限可能。”
他笑嘻嘻地指着天上，那轮凄惨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中，反射出的光辉却哪里也照射不到。
他依然笑着，语气却比整个下午都要轻快灵动，句尾勾勒着几丝俏皮，直望向港口的方向畅想，他呼吸着夜晚黏人的风，仿佛那些金色的地带并非城市灯火，而是他正要航向的地方。
他说：“如果您见过照亮白沙滩的月光，喝过那里不入流的梨酒，不论是海盗还是风暴，您一定还会朝着它所在的方向再度起航，而不是甘心停留在某处。”
他说完，不知什么时候，金面具先生已经出现在他身边。他的手搭在铸铁的栏杆上，同恩奇都一起去看远方庞大的热烈灯火，他似乎轻轻笑了，也或许是恩奇都听错了。
他继续说：“那里没有灯光，风会吹来椰子和海盐的气味。”恩奇都趴在栏杆上，看着游行队伍逐渐壮大，看那些人在主干道上，赤脚踩着石板路，欢唱、痛饮、彼此拥抱，并不在乎面具之下是怎样的一张脸，至此今日，只为单纯的快乐而狂欢。
恩奇都嘻嘻笑道：“那是夏天的气味。”
“是野人的气味吧。”吉尔伽美什再度破坏恩奇都心中的美好画面。
忽然，巨大的回响在城市上空爆开，橙色的烟火随着人群极高的呼声缤纷乍泄，那些盛开在天空中的花丛织出了巨大的网，将整个阿克萨丹特的夜晚都囊括其中。
恩奇都不甘心回敬道：“看，您的夏天和硫磺为伴。”
他说话的时候并未注意到，面具旁垂挂的两小颗星星和他绿色的鬓发纠缠在一起，连带着面具的绑绳都被缠绕了起来，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和下午那个警惕的家伙判若两人。
吉尔伽美什看着他，发觉这个古怪的家伙确实有那么些趣味，他继续评价道：“自有美酒。”
恩奇都摇头：“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味道，难怪您会觉得无趣。”
“和一年四季都买不起新裤子的滋味比要好多了。”
“胡说。”恩奇都低头看自己的裤脚，他反驳道：“这明明是九个月之前买的。”
那两个小星星看起来越缠越紧，这人是完全感觉不到吗？吉尔伽美什看他还笑得高兴，手里的绢帕被他揪着甩来甩去，又被打开迎着风吹拂，恩奇都看着手上的帕子突发奇想，说：“有没有可能这就是风的形状呢。”
他抬起头想征询金面具先生的意见，却被一只手擦过了脸颊，他瞬间想起来他们之间还存在的赌局，想着这位金面具是打算趁他不备扯下面具，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那不争气的便宜面具却在此时“背叛”了他。
两颗星星和面具的绑绳缠绕在一起，因他的动作摇晃起来，在他成功快速从原地逃离后，湿濡的夜风吹得他的面庞一阵凉爽，而那漂漂亮亮的白羽面具，却挂在了金面具先生的狮子头袖扣上。
“……”
他抬头看了看金面具先生，又看了看挂在他袖扣上的面具。
他们都愣在了那里。
恩奇都想。
坏了，白吃白喝的时间结束了。
